BOB半岛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31岁的陈直是一个农民工,今年8月,他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个Ambition(志向),那就是翻译了理查德·波尔特的《海德格尔导论》。”2021年11月,一家新媒体平台发出一篇《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报道被广为转发,让陈直的故事深受关注,也引发大量相关讨论。有的人为他在繁重劳作之余还有如此纯粹的思考精神点赞,也有人认为思考哲学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以至于还出现他这种情况“正不正常”的讨论。
3年后,2024年5月,陈直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中文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该书原著作者、海德格尔专家、哲学教授理查德·波尔特为中译本写了序言,还根据海德格尔研究的最新发现,增补了内容,并更新了参考文献。来自斯洛文尼亚的世界著名哲学家齐泽克在他的新书中也提到陈直翻译《海德格尔导论》这件事,并写道:“我们应该庆祝像陈直这样的奇迹——他们证明了哲学不仅仅是一门学科,哲学可以突然中断我们日常生活的进程……”陈直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还得到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文译者、哲学家陈嘉映,浙江大学哲学教授孙周兴、王俊等国内哲学专业一线学者的积极点赞,并且出席该书新书发布会,分别对这本书以及陈直的翻译给予详细点评。他们都给这位业余痴爱哲学思考、自学哲学的年轻人给予高度支持和肯定。
《海德格尔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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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内一线专家点赞:
“赋予哲学更为宽广的想象空间”
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王俊在《海德格尔导论》新书发布会上介绍,理查德·波尔特是现在英语世界中比较重要的海德格尔研究者,“这本《海德格尔导论》在研究界来看是一个非常有水准的、照顾得比较全面的导论性著作,这本导论的重点仍然是《存在与时间》,最后一章写到了晚期的海德格尔。”王俊提到,作为英语世界的海德格尔研究名著,《海德格尔导论》毫无疑问是值得被翻译成汉语的。而使得本书在此刻出版更具意义的则是它的译者陈直。2021年,他以“翻译海德格尔的农民工”这一身份红遍网络,甚至得到齐泽克的关注和赞誉。就译著本身而言,译文基本严谨可靠,更难能可贵的是,波尔特还为汉译本作了扩充。增加了一些关于海德格尔和纳粹关系的新评论,还专门为中译本写了一个前言。“不管是对研究也好,还是作为一般的阅读、入门的阅读也好,这本书是比较有分量的。”王俊还认为,这一译本无论在学术意义上还是在社会意义上,都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独特事件,“它赋予哲学一个更为宽广的想象空间。”
陈嘉映看了陈直的书后说:“我没有一一对照原文读,对照了几段,我觉得相当好,能看得出来陈直下了很多功夫,他对海德格尔的哲学很有体会。”
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孙周兴认为,“哲学应该是每个人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以某种哲学的方式在思考、论证自己的生活,哲学无非就是这样一种论证和辩护活动。有的人自觉地学习哲学,无非是想搞清楚你的论证和辩护方式对不对。”
陈直、陈嘉映、孙周兴(从左到右)在《海德格尔导论》发布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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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境遇之思引导自学英语
读原著并开始翻译哲学作品
“哲学”这个自带高深气场的词,多被认为是大学教授、专业学者思考的“上层建筑”。而且,哲学还经常被称为“无用之物”,是人在衣食无忧之后的闲暇时光里操弄的事物。当一个每天在流水线工作12个小时的工厂打工者,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选择思考哲学问题、翻译哲学著作,就显得非常罕见、很难得。
出生于1990年的江西赣州人陈直,2008年考进一所二本大学的数学专业,由于“过于沉迷哲学,完全遗忘了我的专业”,大二时被劝退学。之后他便开始辗转广东、浙江、江苏、北京等地制造业工厂打工。在狭窄的出租房里,他没有忘记读书,尤其是读哲学书,乃至自学英语,下手翻译西方哲学著作。
据陈直自述,从2010年他就开始到工厂里干短期工养活自己。他曾在厦门的一家做手机摄像头的工厂里做维修组立机的工作,在车间里工作一站就是一整天。“每天在车间里也没有想什么,需要修机器的话就修机器,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说话,没人说话就在那儿发呆,……噪音太大了,很乏味的。” 这种状态的陈直“经常感觉一切都无意义,……我对自己格外失望。可能就是一些无意义的时刻,让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
由失望而滋生的存在无意义感,让陈直想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说一生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存在问题。陈直直觉可以从海德格尔那里得到更多启发。虽然此前很早就读过,但并没有太多理解。他决定重新精读海德格尔。2021年,陈直在北京打工,住在通州租的六七平米的地下室里。那里没有窗户,很潮湿,也很昏暗,全部家当就是一张床和一张桌。他买了一个液晶屏的平板,在地下室里读电子书,就是在那期间,他配合英译本,认真通读完一次海德格尔的经典代表作《存在与时间》。
光是阅读还不够,陈直还希望能在思考的基础上写一点东西出来,实现自己的一些Ambition(目标),所以开始尝试翻译。
有一次,陈直读到了理查德·波尔特在1999年出版的《海德格尔导论》,并发现这本书比较通俗易懂,其内容也不乏深度,因此决定从2021年4月开始翻译这本书。好在他有足够的语言能力。大概十年前,因为读一些中文译本的哲学书感到译文很生硬,他意识到自己需要读原版的书,就开始自学英语。学了两年,他就能看英文原著了。“翻译时,遇到不会的单词就查字典,也没什么难的,真正难的是没有时间。”当时他面临这样的处境:在工厂上班,每天都需要12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做工作的事情;并且他住在10人间的工厂宿舍里,在宿舍里没有桌子,甚至连插座都没有,只有那种供手机充电的USB插座插孔。他只能带着电脑利用一周一天的休假时间去附近的图书馆去翻译。翻译完后就把译文贴在网上。
从2021年4月开始翻译,在2021年8月底,陈直完成《海德格尔导论》初译。他想要找个出版社出版。陈直在豆瓣上私信了一些出版社,问编辑能不能出版,都没有得到回复。
2021年11月,《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文发布网络,引发后续其他一些媒体跟踪采访报道。这使得陈直开始受到外界关注。这种关注也让陈直的译作得到出版界人士的积极反馈,有出版方同意出版这部译著,并与国外版权方取得联系,获得了这本书的中文版授权。这种关注还帮助陈直离开打工的工厂环境:河北政法职业学院的李凤奇先生邀请陈直前往学院面试后,成为一名该学院的期刊编辑和排版员。这份工作让陈直有更多的时间来完成一些该译本的校对工作。
王俊、陈直、陈嘉映、孙周兴(从左到右)在《海德格尔导论》发布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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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激情一度熄灭后
又重新开始阅读和学习
一部英语世界的海德格尔研究名著,其中译本诞生于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的流水线工人之手,这一事件着实深具意味。在自学哲学过程中,他有怎样的心路?在生存压力的环境中,他是如何打捞自己的?
从陈直的自述和译后记中可以看到,面对生活的重压,其实他也有过多次挣扎,甚至想放弃。在译后记中,陈直回溯了自己这段心路,“长期处于贫困潦倒的状态。同时我也陷入更加孤立的状态。这样的贫困潦倒的孤立状态让我很容易遭受别人的轻视。不过,在最初几年,这些东西我并不太在意。尽管我不太在意别人的轻视,但这种情况多了,我就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世界对我的敌意,于是或主动或被动地更加‘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变得对外界更加敏感。随后,我发现我出现了口吃现象。在十几年的打工生涯里,我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处在不同程度的口吃状态,严重的时候,我甚至难以说出一些最常用的词。这样的状态加剧了我的艰难处境,我发现我越来越难以找到工作,即便是最初级的工作有时也会拒绝我。逐渐地,我感到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被剥夺殆尽,无法再阅读和思考,因为一天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下来,我只想躺在简陋的上下铺的床上,没有力气再去面对那些对我来说本就很困难的文本和问题。”
曾经有一段时间,陈直几乎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处境,甚至有时候满意于这样的处境——每天去上班,每月拿工资,维持基本的生活。他开始接受:哲学这样“上层建筑”的东西并非他这样一个在工厂打工的人可以用大量的时间精力去投入和思考的,这些东西对自己也没有任何现实的用处。他对哲学的激情之火,似乎慢慢熄灭了。
但事情依然有转机。2021年,陈直感到自己还是不能满足于这样的境况。“我想到了我在最开始阅读和思考哲学时的憧憬;想到当时我对理解的渴望,渴望获得清晰、确定、必然的真理,而非模棱两可的知识;渴望认识真正的自己;渴望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而十几年过去,我感到这些目标并未完成,反而陷入更加被动、更加被他人决定的处境中。因此,我重新开始阅读和学习哲学。”
值得一提的是,陈直在辗转各地打工期间,一直保持着阅读和学习的状态。每去一个城市,他就会去当地的图书馆看书。去北京打工,是因为国家图书馆是中国最大的图书馆。他去深圳富士康打工,下了班之后,要去旁边的街道图书馆看书。而且,他的阅读不是漫无目的的泛读,而是有一个集中的精读方向:将哲学视为自己的“激情”。
90后陈直的经历,让人联想到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作家李娟。陈直和李娟的生活经验、天赋气质各有不同,但有一点相通的就是,他们都没有接受、完成大学教育,早早进入社会有着不容易的经历,但他们都靠着执着的自我教育,实现了对自己的打捞。
(上海文艺出版社提供图片)